我有一个极要好的高中同学G君，学习比我好得多，但由于户籍限制，他初中以前都只能在乡下念书。
关于乡下学校的师资，我们那里有一个笑话。一个男老师背上背着仨月大的孩子，领着学生读课文：“望庐山暴布……”学生跟着念“望庐山暴布……”背上的孩子刚睡着，突然被学生的读书声吵醒，“嗯咹～嗯咹～”地大哭，老师一边晃动背篼，一边哄孩子：“嗯嗯嗯宝宝不哭”学生们也跟着念“嗯嗯嗯宝宝不哭”……
G君的家乡土地肥沃、生态资源丰富，有很多优质的药材、农产品，但由于交通极其闭塞，很难将其变现。用??G君的话形容——“吃的都不缺，就是缺钱。”
G君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孩子。乡下没有足够的书籍，他走十几里山路到乡政府街上的书店读书。考上重点高中，他就在城里租房，自己做饭。他的英语，基本是从字母ABC开始自学到四级水平的。G君酷爱运动，尤其喜欢足球、游泳和拳击。??
我和G君相熟以后，他邀我去他的出租屋玩耍。回家后我跟父母谈起此事，父母严厉地责备我：“你怎么能在人家那儿吃饭呢？他离家那么远，就连一棵白菜也是要掏钱买的。你该把他请到咱家来，咱家虽然不宽裕，但好歹吃菜是不花钱的。”（当时我家还在郊区，地里种的有菜。）
我时常邀G君到我家吃饭，但G君十分腼腆，只来了一两次。于是我妈平常做豆腐、腌酸菜、熬猪油，总要叫我给G君带一份过去。G君教我踢球、游泳、泰拳，不过我只对游泳有点兴趣。
G君长得帅，成绩好，又是运动健将，自然很受女生欢迎。他原本有一个漂亮的女友，G君是真心喜欢她的。两人曾经躺在同一张床上一整夜，可是他什么也没做。后来那女的念了我们县的师范学校，于是劈腿把G君甩了。
二G君高考分数很高，可惜志愿填报失误，只念了个普通的。录取通知下来以后，G君邀我去他老家。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，家里只有爷爷奶奶，G君不想办“状元酒”，只想约几个要好的伙伴聚一聚。G君喝醉了，跟我谈起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。
G君6岁那年，乡里一群小青年在他们村聚众斗殴，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子不幸被人打死了。死者家属告到了乡派出所，乡派出所报告了县公安局。那一片山区连公路都不通，到处是高山、深谷、溶洞，等到几百个公安来到村里，参与斗殴的人早已逃之夭夭。公安按照户籍查人口，凡是有青年人不在家的，就砸烂门窗、抢光粮食，理由是“谁让你孩子不在家”；有谁胆敢阻拦的或是有留在家里的小伙子，就会被他们拖出来暴打。G君的太爷爷当时已经八十多岁，拄着拐杖出来指着官差大骂：“你妈逼的狗强盗，有种来打老子啊!反正老子一大把年纪，早就该死了。来啊，狗崽子们!”……老爷子被官差架了回去，后来一直活到08年大雪灾期间。这件事以后，全村人几乎每家都欠了债。
G君眯着醉眼对我说：“兄弟啊，我实在不甘心，不甘心在地球上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死去!”
三G君还是去了那所大学。
大二那年暑假，G君到内蒙找他二叔。在去往目的地的长途汽车上，他看见有人把几个麻袋装提上了车，麻袋里有脑袋贴着袋壁扭动——明显是几只灵长类动物。
G君知道这些是偷猎者，于是偷偷拨打了，报告了汽车的情况和位置。没过多久，汽车在收费站被森林公安的执法车拦下了。两个森林公安上车解开麻袋，露出了几只被系着手脚的猴子。他们把偷猎者逮了，把猴子牵下了车。接下来，公安从车上拿出刀，当着全车的男女老少乘客，把那几只猴子通通宰了……
他二叔听说此事，把他臭骂一顿：“你个傻逼是吃饱了撑的?要是那些偷猎的知道是你报的警，把你捅死了扔路边怎么办？老子给你收尸吗？”
G君后来跟我谈起此事，痛苦地说：“要是我不打那个电话，或许那几只猴子还不至于死。他们怎么下得去手?那猴子像人一样瞪着大眼睛，一直在惨叫……”
那年寒假我回到老家，G君约我出来。天气很冷，他在一个宾馆的大厅里等我。我刚与他汇合，却恰好碰见他的前女友，那个念师范的漂亮女人，正和她男友把身份证递给宾馆前台。为了避免尴尬，他们假装不认识，我也尽量避开了G君的眼光。
四大学毕业后，为了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，G君极不情愿地回家考公务员。当时很多单位的招聘已经错过，他只能报考交警队。G君一考即中，而且分数全省第一。于是G君穿上了警服，成了一名高速交警。
培训结束，G君到单位报到。队长腿搭着炉盘，身子瘫在沙发里，眼皮都不抬地跟G君说：“我只强调两点。第一是注意安全，这边的路况你是知道的，这边的司机什么德行你也清楚，今年这条路的平均事故率，是一天一重伤、三天一死亡。第二是别收现金，你是有正式编制的交警，不是那些干一天算一天的协警，要是被人拍到，你就做不成了。”
有一次G君在电话里跟我发牢骚，说他现在逮住违章的尽量不罚款而是扣分，“反正罚款又不进我的腰包”。而且那些司机一收到罚单就会出言讥讽：“嗯，我就知道你们，快过年了嘛……”
“路上翻了车，周边的老百姓一定会来哄抢。你跟他说这里很危险，他说我来帮你们看着。你一转身他就往自己车上搬东西。他们甚至连挡泥板都不放过……”
“我绝不会拍那个队长的马屁，他算个毛啊!我们单位就有个马屁精，各种倒茶，搬坐垫，擦桌子……”
有一次，路上翻了一辆油罐车，G君到现场拉了警戒线。围观群众里有一个男人，在现场点着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。G君警告几次无果，冲上前去揍了这个傻逼一顿。那家伙打电话投诉到交警队，G君拿出现场的执法视频才勉强脱了身。
后来，G君的牢骚渐渐少了，与我也渐渐失去了联系。去年我回老家见到他，他仍然壮得像头牛，不过已经开始发福。他告诉我，练拳时把右手掌打折了，所以放弃了拳击，踢球也没时间了。他正筹划着在城里买房，女友也换了几拨——他甚至分不清几个女友的名字。
我与他最后一次聊天也是在那天。我们谈起了去年的那场阅兵，G君的正能量爆棚，于是我们产生了一些争论。当天夜里，我忍不住给他发了几段辛灏年的演讲视频。第二天他克制着自己的怒气，瞪大眼睛对我说：“我很喜欢一句话——如果要让中国变成叙利亚，请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!”
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已经终结，于是我离开了。
五我时常陷入深深的悲哀——像G君这样的人，也曾满怀激情和梦想，也曾立志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，却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。
或许G君也在为我遗憾——一个曾经热爱生活的活泼少年，何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?在我眼里，他是堕落的。在他的眼里，我不仅堕落，而且偏激。
我没有资格评判孰优孰劣。世间有千万条路，而我们终究只能选择其中一条。我们选择了自己的道路，也只能由我们独自承担后果。
世道艰难，人心险恶，愿诸位且行且珍惜——珍惜眼前人，也珍惜自己那份纯真的情怀。
.12.14
*图片源自网络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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